上午十点，北京新发地市场，刚刚卸下一车云南果蔬的王建军，斜靠在驾驶室座椅上，指尖在电子设备屏幕上漫不经心地滑动。短视频APP里传出搞笑段子，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作为一名常年奔波的长途货车司机，王建军几乎每天都要工作超过12个小时，这方寸屏幕里的光影，是枯燥路途上的“精神快餐”。但快餐，亦有五味杂陈。当刷到同行吐槽“货运行业再无春天”，他会不自觉地眉头紧锁；看到卡友“盘”低价货主，薅平台羊毛，他又会开心地点个赞。

  《2025年货车司机就业与生活状况调查报告》显示，在有限的休息时间内，有46.36%的货车司机会通过刷短视频（抖音、快手等）来放松休息，仅次于睡觉。

  货车司机以车为家，以路为伴，孤独是工作常态。短视频慢慢的变成了许多货车司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胡春风经常通过刷短视频了解行业内的最新见闻。有一段时间，他十分热衷于关注政策解读型博主，但没过多久便发现了问题：“比如抖音博主‘疯狂的卡车’，经常把一个地方性的通知，用焦虑的语气包装成好像是波及全行业的‘坏消息’。但其实，很多内容与我常跑的线路毫不相干，经常白白焦虑好久。”

  于是，他开始慢慢学着辨别短视频内容，尽量让自己在鱼龙混杂的信息中保持清醒。在他看来，部分号称“替卡友发声”的账号背后，藏着明显的吸粉、营销意图。以博主“卡维会曾道仁”“肉总来了”“西安静哥哥”为例，他们的视频除了吐槽行业艰辛、渲染悲彩，还有大量推销货车及车载设备产品的带货内容。“真正的司机连吃饭休息都要掐着表，哪来那么多时间拍视频？如果行业不好干，干嘛还要劝别人买车？”胡春风不解地说。

  工作强度大、路途风险高，货车司机偶有意外不幸发生。面对悲剧，一些博主团队以“接亡魂”的名义前往现场拍摄，并因此获得巨大流量。然而，当慢慢的变多人将此视为“流量密码”后，事态便开始失控，有的博主每次参与“接亡魂”都要发十多条视频，甚至连卡友下葬的全过程都在直播。

  有司机透露，网红“承哥”等人通过接亡魂在网络上吸引了众多人气，与另一网红“宜兴老三”团队产生了矛盾，双方从网络骂战延伸到现实对抗。在“承哥”的一次直播现场，“宜兴老三”恶意闯入其直播间发表不当言论，最后导致直播间被平台封禁。这种为了流量明争暗斗的行为，已将本应肃穆的善举，彻底演变成一场哗众取宠的闹剧。

  现实中，还有许多新司机通过短视频开始了解行业。王杰峰曾因一段“开货车月入一万五，游山玩水很自由”的视频，贷款15万买下原价近20万的货车。可进入这行后，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每月虽然毛收入一万四，但还完车贷，并扣除油费、过路费等费用后所剩无几，加上对行业不熟悉，运送过程经常遇到各种困难，他只好打算“还完车贷就转行”。

  有一次，刘超在货物运抵后，货主迟迟不肯结清运费，而下一趟订单却已经催促上路。刘超分身乏术，追讨无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他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有博主通过拍视频曝光货主的方式，无偿帮助司机追讨欠款。刘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私信联系，没想到问题竟顺利解决，且对方分文未取。

  随着了解的深入，刘超发现这位博主还经营着货运中介业务，但他对此并不在意。在他看来，无论对方出于何种商业目的，自己实实在在的困境得到了解决，这份帮助就值得感激。

  中国人民大学劳动人事关系学院教授周广肃跟踪研究货车司机群体多年。他发现，短视频的出现，让疲惫的货车司机有了“情绪解药”，但必须要格外注意的是大部分司机受限于受教育水平不高与信息渠道匮乏，对行业缺乏系统认知，易被片面观点左右。

  他补充道，“情绪解药”如果不加以引导，有几率会成为认知偏见的温床，化身“情绪毒药”。部分博主为博取关注，刻意放大行业困境或渲染不积极的情绪，甚至扭曲行业生态。一些司机在短视频的裹挟下，极易将个别案例当作普遍现实。“此类内容往往更容易获得流量和算法推荐，而行车经验、法规解读和运价分析等理性声音却难以出圈。长此以往，司机群体的认知结构可能进一步固化，陷入‘信息茧房’，进而影响司机信息获取能力和判断力，影响司机行为决策。”

  “长期以来，货车司机处‘原子化’的工作状态，个人抗风险能力较弱，因此在心理上更倾向于寻求群体归属感，容易形成群体情绪。”在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研究室主任、公路货运分会秘书长周志成看来，当行业经历剧烈变动或收入出现较大起伏时，司机的情绪更容易被放大。此时，那些渲染行业悲观、消极解读政策的短视频内容，也更加容易激起货车司机群体不满甚至对抗情绪。

  眼下，正是公路货运行业的转型期。困在短视频情绪的司机群体背后，其实是数字化浪潮对于传统货运模式的颠覆。

  随着时代发展，货主与司机的流动性大幅度的提高，传统小圈子的信息壁垒早已不足以满足高效配货的需求。而互联网货运平台的兴起，让跨区域信息对接成为可能。

  王建军回忆，十年前跑货运全靠“腿勤嘴甜”，车一空就要去货站盯小黑板，还要跟货运中介套近乎。而现在的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刷一会儿平台，就能收到好几条匹配的货单。从“人找货”到“货找人”，信息获取方式的改变，极大影响了货物运输市场的运行。

  在周志成看来，货运平台通过缩短司机找货时间、降低信息流通成本，某些特定的程度上起到了“降本增效”的积极作用。

  然而，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是：在数字化赋能各行各业的今天，为何在公路货运行业的讨论区不积极的情绪尤为严重？业内人士指出，这或许与从业群体的固有特征以及公路货运行业转型期密切相关。

  《2025年货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显示，货车司机中36-55岁占比超过八成，达到84.38%，其中，46-55岁占比42.08%，从业者年龄结构总体偏高。从业年限来看，近七成司机从业年限在11年以上，从业21年以上的占28.02%，职业稳定性特征显著。货车司机的年龄结构偏高，从业时间长，对新事物的接受速度较慢。

  更重要的是，许多资深司机正经历着收入的明显下滑，巨大的心理落差随之产生，而公路货运行业转型期恰好与平台化浪潮叠加，容易给司机造成运价下降由平台导致的误解。

  有业内人士就指出，传统公路货运行业曾因信息壁垒而存在线路垄断和价格溢价。而如今，货运平台的兴起有效推动了信息透明化，它让货主能够便捷地比价并找到最低运价，从而将这部分垄断溢价挤出交易，让之前跑专线的司机直接感觉到平台上的运价较低。

  从业近二十年的胡春风坦言，行业今非昔比，收入大不如前。“现在的年收入比巅峰时期少了近十万。说到底，还是干这行的人太多了。老司机还在，又有新司机低首付购车涌入行业。很多司机什么单子都抢，价格越压越低，十分内卷。”

  据交通运输部数据统计，我国当前货车司机数量达到3800万人。博思数据研究中心的多个方面数据显示，近20年来，我国民用载货汽车拥有量复合增长率达7.6%，近年来货物运输车辆保有量始终保持高位水平。

  “运输价格本质上由市场供需关系决定。”周广肃说，受国际大环境变动、经济结构调整、产业链优化升级等因素影响，我国公路运输需求增速趋缓，货车和司机供给却居高不下，呈现出明显的“供大于求”的市场格局。此外，我国正在大力推动大宗货物及集装箱中长距离运输以铁路和水路为主。“这一政策性转变会直接分流公路货运需求，从而使得公路运力过剩的问题进一步凸显，最后导致公路货运运价下调。”周广肃说。

  竞争激烈、运价走低，而油价、保险等经营成本却在刚性上涨。胡春风说：“现在，货车维护、油费、过路费样样都高。很多时候，运费看着能赚不少，但真要精打细算会发现并非如此，所以为了节约过路费，很多司机不得不放弃走高速，开始走国道。”

  不久前，周广肃关注到网络上有博主公然煽动“罢运”“盘货主”等非理性对抗低价货源的行为。“宣扬不合法的维权方式，不仅容易侵蚀司机群体对正规渠道与公权力的信任，更可能激化社会矛盾，滋生社会风险。”周广肃说。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有超过3000家网络货运平台（含分公司）。面对货运平台的崛起，司机群体的态度正日益分化。

  以王建军为代表的部分司机，因无法适应平台的找货方式，选择坚守传统的线下模式，感叹“赚得不如以前实在”。而另一部分司机，特别是年轻一代，则主动拥抱变化。他们通过筛选优质订单、优化路线、积累信用，成功利用平台开拓新货源，成为数字时代的弄潮儿。

  《2025年货车司机就业与生活状况调查报告》显示，数字能力、平台使用情况均显著影响收入水平，数字能力越强，平台订单占比越高，司机的收入越高。许多司机表示，赚钱不再局限于跑专线，平台就是新的机遇。

  95后青年董思程，成长于一个货运家庭，父亲和叔叔都是老一辈的货车司机。当他进入这个行业后，不仅自己熟练运用货运平台抢单，还帮助父亲和叔叔抢单，让整个家庭的收入明显高于同行。

  今年春天，当许多人还在为油价波动而焦虑时，董思程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卖掉旧车，换上了一辆崭新的新能源货车。凭借对平台规则的精通和新能源车带来的成本优势，他成功抓住了“平台红利”与“政策红利”，获得了远超预期的收入。董思程说：“必须跟上时代潮流，敢于拥抱变化，其实很多机会都藏在政策和趋势里。”

  “现在比以前有保障多了，货主欠款可以找平台介入，许多高速服务区里有‘司机之家’。信息通畅了，很多问题还能提前规避。”从业18年的张金国说，这些变化，让司机们对行业的未来仍有期待。

  “希望货车司机不是只能吃青春饭。”张金国说，他盼着货车司机开不动车时，能转型物流园管理、货运调度等岗位，从“单打独斗”融入完整的物流生态体系。

  每个行业的转型都会经历阵痛。面对公路货运行业的转型期，周广肃建议，政府部门、货运平台与行业协会等相关主体需建立协同共治机制。他认为，制定清晰规则，明确责任边界，才能让纠纷解决有法可依。此外，他还呼吁加强权威信息发布声量，让官方和理性声音主导舆论场，真正影响和凝聚司机群体。

  周志成则表示，数字化浪潮不可逆转，数字化发展水平直接影响公路货运行业的整体质量。“当前，货运平台已深度参与到行业制度完善、司机权益保障等工作中，成为推动行业数字化转型的重要力量。随着慢慢的变多年轻司机的加入，他们将为行业注入新的活力，一同推动其迈向更规范、更高效的未来。”

  对于货车司机来说，开货车，虽然奔波劳碌，但是对“体面收入、幸福生活”的追求源源不断地驱动他们继续前行。身处数字化浪潮，他们对行业的体感或有不同，但一个更规范、更温暖的行业生态，永远是他们最真实的期盼。